潮新闻客户端 美术报 记者 施涵予 俞越
初夏六月，中国美院的毕业展在杭州掀起观展热潮。毕业展是美院学子们的一次“高光”亮相，凝聚着毕业生无数心血的作品，如今正吸引着观众的目光。
去年博士毕业的司马周早已计划在六月去景德镇待一段时间，继续陶瓷绘画创作，但出发前，他还是抽时间去看了本届毕业展。他对一些跨学科的作品尤其感兴趣——他本人也是在本硕国画系之后，转而攻读手工艺术学院陶艺系的博士。他的毕业作品《万物生》，将当代工笔画与传统陶艺结合，在白瓷器皿上绘出多彩的自然世界，获得了“中国美术学院2024年毕业创作暨林风眠创作奖”金奖。
2019年获得毕业创作金奖的董思纯也在毕业季回了一趟母校，这次是以优秀校友的身份，在时尚设计学院举办的第二届“时尚力”时尚青年论坛上，与学妹学弟们分享了自己从校园到职场的历程，剖析如何在学院派的艺术理想与社会商业实践之间找到平衡支点。
中国美院专业基础教学部副教授张文也一直在关注毕业展。几天前，他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了一篇推文，为互动媒体与游戏系五位毕业生制作的独立游戏点赞。7年前，张文的博士毕设动画《夺帅》获得了毕业创作金奖，后来还入选了第十三届全国美展。他更为人熟知的作品，是他和同为美院青年教师的妻子杨毅弘共同设计的杭州亚运会吉祥物——“江南忆”组合。
2025年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季展览现场
近段时间，又一届“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创作暨林风眠创作奖”已评选出结果。我们不禁感到好奇，什么样的作品会获得金奖，当年那些金奖作者如今走在怎样的道路上？
金奖作品如何产生？
这个以首任校长林风眠命名的奖项，体现了中国美术学院的悠久学脉与精神追求。
中国美院近年来有近1700名本科生与近1000名硕博研究生参加毕业展，其规模和质量均位居全国十大美院前列。从近3000件毕业作品中评选出“中国美术学院毕业创作暨林风眠创作奖”，是学校多年以来的传统。从2010年起，学校开始推出该奖项，目前已评选了16届，共评出金奖作品967件。
每年的金奖作品可谓“百里挑一”，例如，今年获得金奖的本科生、研究生作品一共只有37件，去年是36件。
学生们全部上交毕业作品后，各个二级学院的学术委员会经过充分讨论，推荐金银铜奖，然后由学校评奖委员会审议，进行调整或取消，最终确定获奖名单。其中，金奖名额如经审议决定空缺，则不予递补（即不从银奖中递补）。
评选现场，相关教师和校领导共聚一堂，一起看，一起评。因为名额有限，评选不会考虑到各系科“平衡”，让每个系科都有奖项，而是回归艺术创造本身，一定要把好作品选出来。
以中国画学院为例，评奖不会具体区分人物画、花鸟画还是山水画，“一定是选择画得最好的，能够‘跳’出来的作品。也是希望通过这些作品，告诉同学们怎么样的画是好画。”中国画学院院长盛天晔说：“作品，首先要能在第一眼就给人以‘好画’的直觉感受。这其中包括立意、构思，具体落实到画面的技法、构图、语言形式等，还要看表现的丰富性、画面的完整度等。”
中国美术学院研究生处处长王一飞总结道：“学院在毕业创作和评奖评优过程中，始终坚持艺术规律，注重人民性、守正创新、学术引领和面向未来，全面推动高层次艺术人才的培养与发展。”
严格的评选流程，体现了获奖作品的含金量。中国美术学院教务处处长陈正达认为，评奖的首要目的是激励学术创新，树立艺术标杆，传承学院精神，形成大兴创作之风的学术导向。同时，发挥学校在社会美育方面的功能，通过评奖和毕业展，来激活城市文化的创新，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是学校与社会对话的一个窗口。
奖项背后的价值取向
什么样的作品能够获金奖？中国美术学院毕业作品金奖的评选，蕴含着学院对艺术创作核心价值的深刻考量。其标准并非单一维度，而是聚焦于学术深度、创新突破与社会关怀的有机统一。
学术深度是金奖作品的基石。作为专业院校，作品必须展现扎实的专业面貌、精湛的艺术语言表达与合适的展陈呈现。中国美院提倡“哲匠精神”——如哲人般思考，像匠人般劳作，其实就是理论和实践的并重。学院长期坚持“劳作上手，读书养心”的培养理念，旨在塑造“艺理兼通”的艺术人才。“因此，金奖作品往往体现出深远的主题选择，或具有全球视野，或能积极回应东方学传统与中国博大文化的根源，并进行创造性转化。”陈正达说。
26岁成为浙江书法最高奖“沙孟海奖”历来最年轻获奖者的郑力胜，在2016年、2020年两次获得毕业创作金奖。他的本科毕业作品为楷书《子虚赋》中堂，以欧阳通书法为基调，兼具唐楷法度与恢宏端庄之气。他根据沈浩老师的要求，对欧体进行系统研习，并穷源溯流，梳理其从起源到后续影响的完整历史脉络，还在毕业创作中探索性地融入了沙孟海的字法特点。这种对传统的深度研习为他后续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到了硕士毕业之际，他创作楷书《汉扬雄羽猎赋》，取法欧阳信本，融智永、褚河南于一炉，兼参北齐遗意，略带行意，动静得宜。相比本科阶段他的书写更加成熟，“写得更加奔放，更加从容了。”
艺术创新则是作品与生俱来的生命力。学院认为，创新是艺术的本体要求，金奖评选特别看重作品在艺术语言和内容阐释上的独特性与突破性。在当前“新文科建设”背景下，面对人工智能等新技术浪潮，学院积极鼓励跨学科融合，尤其是在艺术与科技结合的前沿领域进行探索，鼓励毕业创作在创新性、国际视野与未来导向等方面寻求突破，推动艺科融合，拓展艺术创作新增长点。
《菌染众生》是创新设计学院2024届毕业生邝唯希、梁骏鹏、钱易的毕业作品。他们发现生物染色技术应用越来越广，人体细菌本身也有很大潜力，于是，他们运用生物菌群染色和活性生物材料数字推测了一系列生物聚合物，探索菌群所定义出的生命形态是什么。作品结合算法生成，打破有机体与无机物的边界，构建具有人体菌种的3D打印物像，展示了人体细菌改变自然世界的潜力，同时也引发了关于人和细菌关系伦理问题的思考。
金奖作品的价值指向社会现实与人文关怀。陈正达进一步阐释：在艺术类创作中，这体现为“以人民为中心”的导向，扎根中国大地，描绘普通人的鲜活生命与情感，体现深厚的人文关怀与社会责任。无论是学生长期深入乡土、最终返乡创作并创业的实践，还是致敬平凡奉献者的感人作品，都彰显了艺术家从“小我”表达走向服务“大我”的精神升华。设计类作品，则需具备有人文社会关怀的问题意识和解决方案，如针对病人、老人、儿童等特定群体需求的产品设计，体现艺术与设计的社会服务功能。
由此可见，中国美院毕业创作奖的评选，实质上是一种鲜明的价值导向。它引导着莘莘学子在追求个人艺术表达与创新的同时，肩负起学术传承的深度以及服务社会的责任担当，以此回应时代与人民的需求。
毕业作品的悠久回响
毕业创作不仅是对学业的总结，更是创作者自我发现与成长的深刻见证。许多当年的金奖得主，如今依然活跃在艺术领域，而他们毕业作品的精神内核，已悄然融入后续的创作之中。
郑力胜如今在攻读博士学位，着重研究清代书法史。本硕期间扎实的根基训练，都成为他在研究与创作中厚积薄发的源泉。他告诉记者：“美院的教学体系是‘放长线’，不急于一时，以前有多少积淀，现在就能够发挥出多少。”
司马周依然在创作《万物生》系列的新作品，用更丰富的绘画语言描绘世间生灵和谐共生的奇幻场景，表现对自然的热爱与对生命的敬畏。在毕业创作期间，他尝试用青花料与多种色剂以及特殊的花料相结合烧制出了意想不到的色彩与肌理；毕业后，他在寻找工作、参加展览等忙碌的事务之外，仍留出了许多时间来创作，持续在个人风格的完善与材料实验的摸索中拓展当代陶瓷艺术的表现力。
张文的博士毕业作品《夺帅》，用水墨风格的三维动画短片讲述了杨家将的故事。这也奠定了他的创作宗旨——“武戏文唱”，即以视听语言和现代技术，传达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毕业创作确立的叙事理念与美学追求，持续指导着他的教学、创作与社会服务实践。杭州亚运会期间，他参与设计的吉祥物琮琮、宸宸和莲莲，让世界观众看到了杭州特色、中国特色。
毕业于油画系的刘宇轩，也在本硕期间获得了两次金奖。从2018年的《镜象》系列，到2022年的《灯具店》《理发店》《画室》，均体现了他在创作中对社会与生活的关注。其中，《画室》获第七届全国青年美展“优秀奖”，并获得直送第十四届全国美展资格，最终斩获该届银奖暨第四届“中国美术奖”银奖。如今在四川美院担任教师、同时攻读博士学位的刘宇轩，依然在探索如何用具象绘画记录和反映中国特有的社会现实和文化语境。
陆尚回忆起2012年本科毕业创作的人物画《须弥》，觉得当时自己“有些不自量力”——那是一幅1.8米高、12米宽的大画，源于他在西藏采风的见闻与体会。他以灵动的笔墨、敏感轻松的造型绘出当地的人与自然，也记录下自己丰富而诚挚的感受。尽管过程不易，但他执意要完成这幅画，逼着自己啃下了这件创作，并获得了当年的金奖。这份执着，也伴随他走过后来的艺术道路。多年以来，他潜心研创与沉淀，他笔下充满禅意和思辨的达摩像、形神兼备的写意人物肖像都广受赞誉。现在，他在浙江大学读艺术史博士后，同时也在持续临创古代传统作品，他说，这是重新观看和学习的阶段。
陆尚 《江月松风图》 362×645cm 纸本墨笔 2022年
金奖毕业作品绝非终点，而是创作者艺术生命的重要序章。它们所凝结的探索勇气、深植的专业根基、独特的表达内核以及对技艺或理念的突破，都成为创作者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寻找自己的那条路
毕业的课题不只有创作。告别象牙塔，毕业生们就要步入社会，面对更加广阔的世界，也要面临更加现实的问题。
“我应不应该去上班？我靠什么生存下去？我想要什么？”邹德馨在临近毕业时，常常这样问自己。2024年，她的毕业作品中国画《欢乐颂》获得金奖，在第十五届浙江省美展中获铜奖，并入选第十四届全国美展。这幅作品中，她经过反复试验，以写实风格描绘了中国画中少见的钢琴元素，音符化作群鸟从钢琴中飞出，背景的樱花虽使用传统写意画法，却自然融入了当代语境。
她决定继续把“花鸟与音乐”的题材画下去。为此，她需要一份能够养活自己但又有足够创作时间的工作。于是她选择去美术培训机构教课，带考研的学生。这份工作也许并不符合旁人的期许，但邹德馨觉得挺不错，既有一份相对稳定的收入，又能在业余做自己喜欢的创作。“能够开心地工作、生活，这很重要。”她真诚地说。
董思纯则选择更深入地走进职场。2019年从中国美术学院室内纺织品设计专业毕业后，她远赴芬兰阿尔托大学深造，毕业回国就参加了工作。目前在家纺行业从事产品开发和设计，从企划、调研、设计、生产到上架销售，都由她来带队负责。
面向大众市场的产品开发，意味着不能随心所欲地自由创作，公司也会要求产品能够尽快变现。但随着工作经验的积累，董思纯有点意外地发现，自己原来还擅长项目管理、资源统筹，这也影响了她的职业规划。因此，在不久前返校的演讲中，她建议学妹学弟们，如果计划要进入职场，那就尽量多去实习，先就业，再择业。“你会迷茫，也会困惑，但其实大部分人也都是在弯弯绕绕中才找到好像比较合适的那条路。不要害怕，努力多尝试。”
作为老师的张文，也希望学生们多尝试、多与社会接触：“近几年，艺术类就业创业的环境比较严峻。我们要更加紧密地和时代结合，特别是在人机共生的时代，要找到自己的定位，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在AI时代，最重要的核心能力是构建个人知识体系、培养信息分析与创新思维。想象力、创造力和手头实践能力都需要加强训练。”
张文鼓励学生多观察世界。专业基础教学部有开展上山下乡社会实践教学的传统，前段时间，他带学生们在浙北乡村进行田野调查，与当地人深入交流，并用图像与声音、视觉与触觉、图绘与文字等多种形态，讲述乡土故事。
“学生刚从高中升入大学，一定要培养起自主性。”张文强调，“要有作品意识，就是建立起个人知识系统和个人语言系统，形成表达的路径。”学生们鲜活的表达，也将在几年后被他们写入毕业的答卷。
那份始于毕业创作的探索精神与价值追求，将伴随一届届学生们穿越不同的境遇，在更广阔的人生画布上留下印记。奖项并不是衡量艺术的唯一标准，艺术的生命力也从不囿于单一的路径。奖项所驱动的，是对学校人才培养理念的引领，是对学生艺术创造力的肯定，而每一位学生为人生所撰写的答案，远比一枚奖章本身更为复杂和深刻。
（原载于美术报2025年6月21日 总第1645期 2-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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